窗外看，帝释天正站在雪中不停地咳着。他平日里下雪是必要打伞的，今日却未撑伞。纷扬的大雪落在他上、上，蒙住他的呼。

        阿修罗一心的快意、一肚子的狠话，却在见到那人的样子的时候，一句都说不出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帝释天问他，这样的好日子，外都在庆贺，百姓山呼万岁，他来这偏僻冷清的地方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阿修罗没答话。他拿一把伞站在他后半天，最终将它撑开，挡到他。帝释天微微抬去看的伞，又咳了几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苏摩和毗琉璃呢？”帝释天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带回来在迦楼罗那儿。”阿修罗回答。末了，他又补一句：“只捉到了短发的那个。”大约是姐姐为了让妹妹活下去选择了自投罗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十天众？”帝释天又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杀了。”阿修罗干脆利落地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朝臣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知。”死的死，逃的逃，还有一些归顺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帝释天拢了拢袖子，闭上眼睛。两个人在雪中伫立许久，他最后开口问他，鸿雪呢？

        那是他受先王和老师所托，所辅佐的南国的末代帝王的名字。那少年只有十五岁，那时孤站在王殿中央，阿修罗同他遥遥相对而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本想放那孩子走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小皇帝举着玉杯，当着他的面将酒泼洒在地上。袖袍一挥将灯盏、烛火碰落一地，殿中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。少年在火光中目色灼灼，谢过天地谢过先祖谢过忠臣百姓，又谢他远在北疆的老师，说自己无颜与他们相见。烟热浪中阿修罗想要向前，却听得少年最后大笑同他说：“朕赐你无罪！”话音一落，烧断的梁便在二人中间垮塌。

        见他不答话，帝释天又问他一句：“鸿雪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阿修罗听见他声音中微弱的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死了。”他最后回答他。

        （十）

        “他只有十五岁！”帝释天的声音有些沙哑。他用力去推阿修罗，可他推不动，挣扎之间只有纸伞落到地上，风雪重新到二人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阿修罗从未见过那人这样失态的样子。他或许应该解释什么，但他最终没有，他为什么要向他解释？难他需要他的理解或是宽恕吗？

        “他只有十五岁！”帝释天又说了一遍。“你难良心能安吗！阿修罗！”阿修罗听见许多歇斯底里的怒吼与咒骂，帝释天平日里连同他争吵都温和沉静，而今竟气急到咒骂不得好死。那是帝释天看着长大的少年，他为之鞠躬尽瘁恨不能死而后已，固然是为家国为承诺，可那人更是他当亲生弟弟一样的存在。帝释天挣扎着去踢打阿修罗，拳无力地捶在那人口，阿修罗沉默地任由他这般无济于事地发着，忽然心格外烦躁。他攥住他胡乱捶打的手，将他狠狠掼在院中的小桌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帝释天被压在石桌上动弹不得，他扬起来看他，口因情绪激动和搏斗而剧烈地起伏着。那时阿修罗心中也乱，若是放在如今，他大约能从那双碧色的眼中读出许多许多当初没能读出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读出深入骨髓的恨与怨，读出悲伤、悔愧，以及那行清泪中的，最后一点未知的情绪。攥紧的拳复又松开，帝释天看着他的时候，除了滔天的恨意，他心里还在想着什么呢？

        后来帝释天的便一天天地迅速衰弱下去。阿修罗想，六年来他一直那样想——帝释天的病是因着他将他的故国覆灭了。想来也并无什么不妥，因为帝释天确是从他回来之后才一病不起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六年来，他仍旧时常去别馆看一看梅花，看一看雪。梅花年年都开，雪长留不化，他有时也去到屋子里坐一坐。帝释天的衣裳留了一套放在那儿，是他要他们留下的，余下的都一同烧成了灰烬，与那人一起在黄土中被掩埋。屋子里陈设没有变化，那些书仍然是他爱看的那些，纸张笔墨整齐地码放在桌上。阿修罗在那儿小憩醒来时，偶尔会错觉以为那人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如同下葬的那日，沉重的棺木被钉死时，他才倏忽间明白，有些变数已经尘埃落定，他猜不透的人，带着他想要知晓、又逃避知晓的最后一个问题，终于长眠地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阿修罗日复一日地往别馆去。他有时就在这儿休息或是理政务，遇上那些难以理的政事时，他便在别馆的桌前写字、思索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时候，他就会想起帝释天来。他想，若是那人，会如何决策这些冗杂的事情？他又想，那人大约天生便有这聪明，能将这些事解决得滴水不漏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确实聪明，他天下第一的聪明。算得天落雨、地起风，算得到阿修罗哪刻出兵，算得到他城防几何……这样聪明的人，能看得清自己内心么？

        离开别馆时，阿修罗忽然想起他的少年时代，那时候他还没有一统天下，同母亲住在极北之地。他恨极了自己的命运与王室，立志要改变这一切，让母亲也不再这般清贫吃苦。那时他遇上一个老翁向他讨一口水喝，那人给他算了一卦。

        卦中之事说得玄乎又晦涩，阿修罗没记几句。但他记着那人最后同他说了一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恨并不能杀死一个人，反会令他更努力地活下去。”